饮一杯乡愁-12老屋窗口(余秋雨)
前年冬天,母亲告诉我,家乡的老屋无论如何必须卖掉了。全家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反对卖屋一个,为着一种说不出的理由,而母亲的理由却说的无可辩驳,几十年没人住,再不卖就要他了,你对老有有份,所幸这次就去住几天吧,给他告个别。
我家老屋是一栋两层的楼房,不知是祖父还是曾祖父盖的。在贫瘠的山村中,它像一座城堡矗立着,十分显眼。我住的是我出生和长大的那一间,在楼上,母亲昨天就雇人打扫的一尘不染。人的记忆真是奇特,好几十年过去了,这间屋子的一切细枝末节竟然都还筑基在脑海的最底层。一见面全都翻腾出来,连每一缕木纹,每一块污斑都严丝密缝的对应上了。我痴痴地环视一周,又伸出双手沿壁轻抚过去,就像轻抚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终于,我摸到了窗台,这是我的眼睛。
我最初就在这开始打量世界,窗外是茅舍田野,不远处便是连绵的群山。于是,童年的岁月便是无穷无尽的对山的遐想。跨山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常见农夫挑着柴担在那里蠕动。山那边是什么?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天很冷,乡间没有电灯,四周安静的怪异,只能睡一床。刚刚缝好的新棉被是从同村族亲那里借来的,已经晒了一天太阳。我一头钻进新棉花和阳光的香气里,几乎融化了,或许会做一个童年的梦吧。可是什么梦也没有,一觉睡去,直到明亮的光逼得我把眼睛睁开,怎么会这么明亮呢?我眯缝着眼睛向窗外看去,都眼竟是一排银亮的雪岭。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无梦的沉睡中下,在岁月的沟壑间,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彻。一个起的记忆猛地闯入脑海,也是躺在被窝里,两眼直直的看着银亮的雪岭。母亲催我起床上学,我推说冷,多赖一会儿。母亲无奈陪着我看窗外。那你看。他突然用手指了一下,顺着母亲的手看去,雪岭顶上晃动着一个红点儿,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洁白,这个红点儿便分外耀眼。
这是何英,我的同班同学,他住在山那头,翻山上学来了。那年我才六岁,他比我大十岁,同上着小学二年级。他头上扎着一方长长的红头巾,那是学校的老师给他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大清早就要翻过雪山来上学,家长和老师都不放心。后来有一位女教师出了主意,叫他扎上这块方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顶,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