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精选-26世故三昧
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事故似乎也像G命之不可不革,而亦不可太革一样,不可不通而亦不可太通的。然而,据我的经验,得到深于世故的恶事者,却还是因为不通世故的缘故。
现在,我假设以这样的话来劝导青年人,如果你遇见社会上有不平事,万不可挺身而出,讲公道话,否则事情倒会移到你头上来,甚至于会被指作反对分子的。如果你遇见有人被冤枉、被诬陷的,即使明知道他是好人,也万不可挺身而出去给他解释或分辨,否则你就会被人说是他的亲戚,或得到了他贿赂。当时那是女人就要被夷为她的情人的。如果他叫有名,那便是党羽。例如我自己吧,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士做了一篇信札集的序,人们就说她是我的小姨。少借一点科学的文艺理论,人们就说得了苏联的卢布、亲戚和金钱。
在目下的中国关系也真是大事实给予了教训。人们看惯了,以为人人都脱不了这关系。原野无足神怪的。然而有些人其实也并不真X信,只是说着玩玩有趣有趣的。即使有人为了谣言弄得凌迟碎剐,像明末的郑曼那样了,和自己也并不相干,总不如有趣的禁药。这时你如果去辩证,那就是使大家扫兴,结果还是你自己倒霉。我也有一个经验,那是十多年前,我在衙门里做官僚。常听的同事说,某女学校的学生是可以叫出来嫖的,连机关的地址、门牌也说得明明白白。
有一回我偶然走过这条街,一个人对于坏事情是记性好一点的。我记起来了,便留心着那门牌。但这一号却是一块小空地,有一口大井,一间很破烂的小屋,是几个山东人住着卖水的地方。绝技做不了,别用。待到他们又在谈着这事的时候,我便说出我的所见来,而不料大家竟笑容尽量不欢而散了。此后,不和我谈天者两三月。我事后才悟到,打断了他们的性质是不应该的。
所以,你最好是莫问是非曲直,一味附和着大家,但更好是不开口,而在更好之上的,是连脸上也不显出心里的是非的模样来,这是处世法的精髓。只要黄河不流到脚下,炸D不落在身边,可以保管一世没有挫折的。但我恐怕青年人未必以我的话为然,便是中年老年人也许要以为我是在教坏了他们的子弟。呜呼,那么一片苦心竟是白费了。然而,倘说中国现在正如唐于盛世,却又未免是世故之谈,耳闻目睹的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