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选-53猛虎与蔷薇
猛虎与蔷薇。英国当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曾写过一行不朽的警句,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如果一行诗句可以代表一种诗派,有一本英国文学史曾举柯尔律治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诗句,好一处荒蛮的所在,如此的圣洁鬼怪像在那残月之下,又一个女人在哭,她幽冥的欢爱为浪漫诗派的代表。我就愿举这行诗为象征诗派艺术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国现代画家昂利卢梭的杰作沉睡的吉普赛人嘉士卢梭当日所画的不是雄狮逼视着梦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细嗅含苞的蔷薇。我相信,这幅画同样会成为杰作。西湖,卢梭逝世,而萨松尚未成名。
我说这行诗是象征诗派的代表,因为它具体而又微妙的表现出许多哲学家所无法说清的话。他表现出人性里两种相对的本质,但同时更表现出那两种相对的本质的调和。假使他把原诗写成了我心里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会显得呆笨死板,突然加强了人性的内在矛盾。只有原诗才算恰到好处。因为猛虎象征人性的一方面,蔷薇象征人性的另一面,而细嗅刚刚象征着两者的关系,两者的调和与统一。
原来人性还有两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苍蝇,如飞瀑,如怒马。其一如夜莺,如径直,如巽阳。所谓雄伟和秀美,所谓外向和内向,所谓戏剧型的和图画型的,所谓戴奥尼苏斯艺术和阿波罗艺术,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所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所谓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谓杨柳岸晓风残月和大江东去。
一句话。瑶姬传所谓的阳刚和阴柔,都无非是两种气质的注脚,两者粗看若相反,实则乃相成。实际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兼有这两种气质,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东坡有沐室,常为刘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谓之掘道。他显然因此种阳刚和阴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实,东坡之词何尝都是大江东去,笑见不闻声渐垚,多情却被无情恼,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这些词句恐怕也只和十七八女郎慢声低唱吧?
而柳永的词句,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丝,以及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溅。西西萧峰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晓风残月的上半句,那一句暮霭沉沉楚天阔,谁能说他竟是阴柔?
他如王维倚卿诞生,却写过一身转战3000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诗句。辛弃疾以陈雄胜却写过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的词句。再如浪漫诗人济慈和雪莱,无疑的都是阴柔的了。可是清传的夜莺也曾唱过,或是像精壮的科德资怒着鹰眼凝视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阴柔到了极点的夜莺曲里,也还有这样的句子。同样的歌声时常迷住了神怪的长窗……